丫鬟、长工、奴仆,全都一拥而上,把我团团围住。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阻拦在我面前,不让我踏入南厢半步。
他们扯住我的红衣,死命扯着,坚决不肯放。
“让我过去。”
“夫人,那儿没人的。”
红衣撕裂,丝罗散乱,连发簪都落了地,黑发散乱,四周看得不真切。他们扯住我,往房里拖行。无数无数的手,死命的、坚决的、无情的、不耐的扯住我……
为什么要拦我?为什么要骗我?那里分明就有声音。
求求你们,让我过去、让我过去、让我过去。
“我听见那儿有声音。”
“您听错了。”
他们围住我,眼神不耐,表情厌恶。
你怎么还不回来?我好怕。
“来啊,把夫人送回房里。”
有人扛起我,动作粗鲁,将我推回房内。
砰的一声,门被关上,阻隔了日光,房内变得幽暗,仿佛千年难开的古墓。窗外人影幢幢,无数只眼望着我,有纷纷的耳语声。男人的咒骂,女人的讪笑。
“锁上,快锁上。”
“别让她再出来。”
“记得,仔细的锁牢。”
铁链的声音,在门上绕了一层又一层,锁紧锁死。
“嗟,就是会添麻烦!”
末了,还重踹房门,这才离去。
终于明白,那些锁不是防盗贼,而是为了锁住我。
物离乡贵,人离乡贱。他们把我当成外人,处处提防着。夫人,只是一个空虚的头衔。
你怎么还不回来?还不回来拥抱我,告诉我,这一切都只是恶梦,只是我多心?
你怎么还不回来?
窗外月色,朦胧。
一时恍惚,几乎要怀疑,是否真有枚月儿悬在那儿。
月光被门锁阻拦,照不进屋里。我每哀求嘶喊一次,门上的锁就增加一重,锁了一层又一层。
我独坐在无尽的黑暗中,觉得冷。枕畔无人,被褥是凉的,凉得像昆仑山上,幽暗洞穴里的墨玉床,我在那张床上睡过数百个冬季,那时我蜷曲着,寂寞得天荒地老。
我追随你,以为可以不再寂寞。但为什么来到这里,我的寂寞成了疾,病入膏肓,无法痊愈?
你还记得承诺吗?可还记得,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?
我没离开过昆仑山、没离开过这片荒漠。
随我走,我带你去看海。
悠悠的,想起前尘。
昆仑山下,和阗的溪水旁,你是远赴西北荒漠寻找璞石的玉匠,我是昆仑山上的住客,居住了千年之久。
明明该心如止水,却禁不起你的一眼,我陷入迷恋的流沙。荒漠的月光下,你召唤我去,用酒哺喂我,以炙热的体温熨烫我的冰凉,你的目光让我觉得热。
每年春季,我在春光中褪下旧年衣衫。今夜春光弥漫,我的衣裳穿不住,红色的丝裳,在你手中褪了。
“你的肌理凉润,像玉。”你着迷的、眷恋的说道,十指在我周身,四处挑燃。
我活了千百岁,却不曾学过这种纯粹的欢愉。我的生疏、你的熟练,谁人知道我其实比你年长那么多?
在你的起伏下颤抖,用我初初学会的人类姿态,紧紧的绞住你、抱住你。不识得此种欢愉,千百岁月都是白费。
温暖的肌肤、柔软的肌理,你热烫的触摸,熨烫我的身子,让我血暖了。
我无法餍足,一阵迷乱,咬上你的肩头,抵死缠绵……
荒漠的月光,皎洁。
“你穿红衣,好美。”你的手伸来,理着我汗湿的发。
我浅笑,仍卧在你的胸膛上。你不知道,这是天生的皮相,上苍给的颜色,没得拣的。
“告诉我,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“那,我替你取个名字。”
我抬头望着你,有些怕。
知不知道,为我取了名,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?
“珊瑚。以后,就唤你珊瑚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初次听见这两字,只觉得陌生。
“海里的珠宝,嫣红璀璨,跟你一般美。”
“海?那又是什么?”
“你没见过海?”你诧异。
“我没离开过昆仑山、没离开过这片荒漠。”
“随我走,我带你去看海。”
“我怕。”
“别怕,跟我走,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,永远对你好。”
我随着你来,离乡背井,见到的却是苦海。想回头,却已经见不到岸。
你在哪里?在哪里?为什么还不回来?
我下了床榻,全身软弱。窗外月光淡淡,这儿不是荒漠,是你的宅邸,离我的故乡有千里远。
仆人走过庭院,手中拿着一迭衣物,上头搁着一双鞋。
“老爷回来了?”我攀住窗棂,急切询问。
“没有。”他不耐的说道,又想走开。
“不,他肯定回来了,我认得那双鞋,是我中秋才新纳的一双鞋,老爷远行时,我亲手放进行囊中的。”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你离开那么久,这才回来,我欣喜若狂。
仆人脸色古怪,半晌后才回答。
“是回来了。”
既然回来了,为什么先前要骗我?
“他在哪里?”
你在哪里?何时回来的?回来了,怎么不来看我?
我好怕。
“爷在琢玉,他新近得了一块美玉,正忙着呢!”他说着这句话时,窃窃一笑,笑得好诡异。
“让我见他。”
“爷琢玉时,不许人靠近的。”
“让我见他!让我见他!”我哀求着,撕抓窗棂,用力过度,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
为什么不让我见你?我分明是你的妻。
“疯女人!”仆人厌恶的说道,飞快逃离。
第五章 见红(2)
这宅院又变得冷寂,只有我嘶哑的低语回荡其间。
玉匠总是在找最好的玉石,寻到一块璞石,全心全意的去爱,细细琢磨。磨成器了,便再去寻另一块璞石。
我是雕琢后,被舍下的玉石吗?
我怕。
别怕,跟我走,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,永远对你好。
我好怕。
知道吗?你离家的这些夜里,那声音夜夜都来,有女子的呻吟,跟男人的喘息。远远望去,南厢那帘纱窗之后,人影重迭,交缠、起伏。女人的笑、男人的喘息……
喘息里有我熟悉的嗓音,曾在我耳畔,说着诱人的情话。
你穿红衣,好美。
告诉我,你的名字。
那,我替你取个名字。
知不知道,为我取了名,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?你在哪里?为何不来唤我的名?
珊瑚。
以后,就唤你珊瑚。
连我的名,都是你给的。
海里的珠宝,嫣红璀璨,跟你一般美。
你没见过海?
随我走,我带你去看海。
苦海,无边。
别怕,跟我走,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,永远对你好。
一生一世?一生一世?一生一世?我还未老,你还未死,先前的许诺,还算不算数?
南厢角落,那声音又来了,我摀住耳,不愿听。
食指刺得太深,双耳都淌着血,却仍旧听见,那声音一阵又一阵,如波如涛如浪,不断鼓噪。
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!
别喊了,求求你们,放过我放过我……
“啊——”
屋内有人在叫,声音好凄厉,近似泣血,声嘶力竭,如动物的痛嚎。
谁呢?是谁在哭嚎?
“啊——”
纱帘纷飞,被褥冰凉,十指陷入其中,我撕了又撕、扯了又扯,非要将它碎尸万段。丝线陷入指尖,割划血肉,鲜血四淌,染得周遭一片艳红。
我的血是凉的,暖不起来。
丝线漫天,剪不乱理还乱。满天满地满心,都是乱。我还听得见那声音,女人的吟哦,男人的低吼……
放过我、放过我!
丝线缠在肌肤上,勒出无数血痕。我低下头,鲜红的液体滴落,濡湿肌肤臂膀。
已分不清,那是泪,或是血。
天色,微明。
我蜷曲在地上,卧在冷冷的红色汪洋里。红色的丝线、红色的碎绸、红色的血迹。
门被推开,有人走进来,步履迟疑,在破碎的丝幕后方探看。晨曦在那人背后形成暗影,隐约是男子的发束模样。
是你吗?是你吗?你回来了?
我盘身而起,扑上前去,急着要回你怀抱汲取温暖。你知不知道,我好冷、好怕,恐惧了一整夜。
“啊!”惊慌的惨叫声,那人连退数步。
是仆人。先前捧着你的鞋,走过我窗前的那个。
他脸色惨白,想退想逃,却被我纠缠住。我的手、我的脚,我的身躯,在他身上绕了几圈,柔软得难以置信。
我靠得好近,能看见他的双瞳,因为惊愕恐惧而放大。他张大了嘴,出气多,入气少,瞪着我逼近的脸,全身震颤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不是他?”我低声问,靠在他的颈边。
他答不出来。
我伸出双手撕扯那人的肌肤骨肉,像撕扯丝幔。他嘶喊哭叫,四肢百骸在我的手下残破。终于,哀嚎静止,他沈默了。
四周都溅了温热的、腥甜的液体,我轻轻抹去,望着满手的鲜红。
踏出屋外,宅邸中一片沈寂。
人都上哪里去了?
南厢听得见隐约的声音,是男女倦极睡去后,平稳的呼吸声。我走上前去,这次再没有人阻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