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以往宾客络绎不绝的方家,大门虽然敞开,却见不到半个人与非人,李翁在门前张望,还试着叫唤。
“请问,有人吗?”
叫唤了几次,都得不到回应,李翁又说:
“我找方毅。”
还是没有回应,屋子只有风声回荡。
李翁心里发麻,却又惦记着要给白芙蓉的花盆,探头看了一会儿,忽然发现地上落着几片碎红,比最红的茶花更红,艳艳的在日光下闪烁。
他蹲下身去审视,用指尖挑起一片,凑到眼前观看。
那是红艳的鳞片,屋里落得比较多,屋前就仅有几片,往屋内看去,多得像是女子留下的脚印,诱人进去屋里似的。
李翁正想着,红鳞不知从哪里来,倏地一阵风从屋里涌出,吹带出一阵飘雨般的红鳞,洒在空中处处金红,无限好看。
但是,那风冷得诡异,跟暖暖春风完全不同,还带着腥味。
李翁被吹得全身发寒,觉得一股膻腥昧直冲脑内,像是尖锥子扎进脑袋一样痛彻骨髓,连忙什么都顾不得,转身就逃回家中。
李翁回到家就病了。
这病来势汹汹,他躺在床上辗转呻吟,一下子很冷,像是身在寒冰狱里;一会儿又到热到无法忍受,像是身在烧到炙热通红炭瓮里。全身三百六十个骨节,每节像是浸在醋里般酸酥;四万八千个毛孔,每个都滴出汗珠。
神智昏沈的时,他双眼朦胧,看见床榻边有影子晃动。
两张从来没见过的鬼脸,凑到他面前,一张白、一张黑;一个大眼小鼻、一个小眼大鼻,兴味盎然的端详,嘻嘻咯咯的讪笑。
“嘻嘻,看他病得就离死只剩一步了。”大眼的说。
“病死了好。”小眼的说。
“不好,病死就看不到他痛苦。”
“说的是。”
两只鬼在床榻边揶揄,李翁气恨,却又无能为力,也没有符咒可以驱鬼。这样的病痛,就算是健壮的男人也承受不住,何况李翁年纪已经大了。
以往,砚城里还有个名唤郑堆的人,跟李翁是同辈,彼此交情也深。郑堆的符咒很灵验、百试百灵,在四方街广场一角摆摊,用朱砂画的符咒,可以驱除恶鬼邪神。
郑堆死的时候,李翁也去奠祭,帮忙把丧礼办得风风光光。
后来,郑堆变成鬼,还想重操旧业,画的符咒却都不灵,被人与非人唾骂,因此被公子蛊惑,落得魂飞魄散。
李翁在病中想起故友,想着自己差不多也要死了,但是绝对不会被蛊惑,无论如何都要对姑娘忠诚。正这么想着,一个衣衫粉色中带着娇红的美丽女子,走到病榻旁,持着浓绿色扇子,朝两只鬼挥赶。
“快走快走!”女子扬声说道。
大眼小鼻跟小眼大鼻的鬼,因为兴致被扰,都气得眼珠子迸出来,各自捧着眼珠子。
“可恶的茶花精,现在能赶我们走,但我们一定还要回来!”
“对!”
“他已经染了病,非死不可。”
“到时候,连你这株茶花精,都要跟着病!”
两只鬼嚷嚷着,才不甘心的穿过墙,冉冉消失。
李翁顿时觉得全身轻松,那女子靠过来,有芬芳的花香,闻着她的香气,病就好了三分,她的手摸上他的额头,病就好了五分,能够靠着她的身子坐起。
“白芙蓉?”闻着花香,他就知道是她。
是那株他最认真照料,搭了棚子,又在冬季搬进屋,视以为妻子的白芙蓉。
女子满脸是泪的点头,抱着因病消瘦的他,哭着自责。
“夫君因为我,才去了方府,染上这么重的病,我真是该死。”她伤心不已。
“怎么会是你的错,是我太不小心,才会招来邪祟。”他很不舍,擦着一颗颗眼泪。
“那两只是风鬼,被吹着就会犯病。”白芙蓉停住哭,一遍遍抚着李翁的脸。
“想是方府里有妖物作祟,而且是能力极大的妖,砚城的自从姑娘与公子一战后,雪山震荡,结界又有损,风鬼才从那儿窜进,要是那妖物跟公子联手,怕就万事休矣。”
“别担心,砚城里还有姑娘呢!”李翁说道。
白芙蓉叹气。
“姑娘这会儿还在休养,很怕能力不如从前。”
李翁严肃摇头。
“爱妻不可这么说,我们都要盼着姑娘痊愈才是。”
“夫君说得有理。”
说到这时,李翁的肚子响了,原来这些天都卧病在床,一滴水、一粒米都没有吃,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。
“我真是不该,竟顾着哀伤,忘了夫君饥渴。”白芙蓉快快起身,去厨房生火起灶,淘米煮粥,过了一会儿,端来一碗芬芳馥郁的粥,一匙匙吹到不烫,才喂李翁吃下。
粥很美味,是他以前从不曾尝过的滋味,里头还有白芙蓉的香气,问了作法,她说是用自己的露水去煮的,能强身健体,对病弱的人最好。
吃完一碗粥,他出了一身大汗,大笑说:
“我哪里还有什么病?”声音比病前更爽朗有力。
白芙蓉很高兴,嫣然笑着,为他擦拭汗水后,再用两手替他轻揉太阳穴。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,穿过鼻腔,浸润到骨髓里,当真把病气都驱逐了。
两人和衣睡下,李翁抱着她,觉得她肌肤滑润、芬芳从骨肉间透出,夜半无人私语时夸奖她,她羞涩的说,都是夫君照料有加,才能比从木府里来的时候更美,别的茶花们都羡慕她有好郎君。
这么睡了几日,李翁的白发竟然转黑,模样也变得年轻。白芙蓉餐餐煮食,但是都只是看着他吃,她只喝点水。
李翁的模样跟体力,都恢复到壮年,两人就真正成了夫妻。
但是渐渐的,白芙蓉起了变化。
最先,是从衣衫开始。
原本是粉色中透着娇红,但娇红先消褪,粉嫩的颜色慢慢变成很浅很浅很浅的褐色,褐色逐渐变深。
有天她揽镜自照,在桌前不停叹息,李翁看见很是心疼,就从后方抱着她。
“爱妻仍旧美貌如昔,为什么要叹气?”
她倚靠在他怀中,轻声细语。
“我不并是在意自己容貌,而是知道自己染病,怕从此不能照料夫君,于是觉得哀愁。”
李翁大惊失色。
“你病了?”
他本就爱极白芙蓉茶花时的模样,如今化为人形后,更是珍爱得如珠如宝,听到她病了就焦急不已。
“风鬼很凶恶,我虽然暂时驱逐了他们,但是却不知道那时已经染了病,这阵子都跟夫君恩爱,等到发觉时,才知晓自己已经病了。”她一边说着,容貌也跟着枯槁,说完时已是满头白发,跟八十几岁的老妇没两样。
“我如今病得容貌不堪,夫君可以休离我,再去选一株茶花为妻,全砚城的茶花都盼望能跟夫君结为连理。”
李翁哪里会肯。
“我养过的茶花无数,但只有你是我的妻,现在你病着,我都想拿性命去换取你的健康,怎么还会想着去挑别株茶花做妻子?”他抱着苍老的她,在床榻躺下。
白芙蓉流下眼泪,交给他一把扇子。
“蒙得夫君深情,我就是精魄不要,也要护着你。这是我的叶所做的扇子,暂时还能驱鬼,要是风鬼们再来,请夫君用来自保。”
第六章 风邪(2)
李翁说什么都不肯走,就是要守在床榻边,仔细喂养白芙蓉。
起先,她还能维持人形,但是因为病得重,人形就慢慢淡了,纤嫩的指尖泛绿,渐渐变成叶子。
直到夜深时候,她的双手双脚都变成枝干,风鬼们果然出现了。
“看那茶花精,嘻嘻。”白面鬼说。
“病了!”黑面鬼说。
“病得好!”
“坏我们的好事,该病。”
“咯咯,病着让我们看,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?”
“是啊!”
李翁挡在床榻前,用力挥着扇子,不让风鬼们靠近。风鬼的容貌愈来愈是狰狞,几次要靠近,都被扇子赶开。
“你们快走,不要来危害我妻子!”他不肯离去。
风鬼被阻挡,看不到白芙蓉的病容,很是不甘心,嘟起嘴吹出风来,风愈来愈强,把屋子里的摆设都吹得歪倒,到后来整间屋子都隆隆作响,随时要被吹得瓦飞墙裂。
但是,即使吹得再强,鬼风遇到茶叶扇搧出的风就平息,李翁安然无恙,连一根头发都没被吹动,身后的床榻,还有卧病的白芙蓉也安然无恙。
这样僵持了几个时辰,窗外终于亮起天光,风鬼们精疲力竭,不得所愿的在李翁跟床榻边徘徊,鬼影幢幢。
“可恨!”
“恨啊,好恨啊!”
“可恨!”
“恨啊,好恨啊!”
“你能抵挡多久?终究是要输的。”
“我们还会再来!”
“对,带更多同伴来。”
“到时后你跟茶花精,都要一起病。”
风鬼们在床榻边奔跑,鬼啸连连。
“你可以护着她,却护不住满园子的茶花!”
“对,就让满园子的茶花都病!”
“不,不止,要让全砚城的茶花都病!”
“说得对!”
风鬼们这才离去,穿过窗户时,木窗喀啦喀啦的抖动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