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那双陈旧的绣花鞋……依稀记得是某年上元节,她与王府里的丫鬟姊妹们一块儿出门看花灯,跟一位卖鞋的大娘买的,穿过一年后就不能穿,因她个儿抽长,脚也跟着长大,绣花鞋已不合尺寸。
玉兔嵌红珠的耳珰是她十五岁那年买给自个儿的生辰礼,某一回戴着它们出门办事,回来才发现耳珰少了一边,当时实不知掉哪儿去,又是如何被爷拾走?还有爷定然知道耳珰是她的,为何私藏起来不还她?
为何?为何……
她当真不懂吗?
看着那方绣着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,那是她绣得不怎样的成品,当年本以为在亲手绣出后,能送给爷当他的生辰贺礼聊表心意,然最后没敢送出,因为实在绣得不好,她拿不出手。
而她明明把巾子藏起,藏到后来连自己都忘记有它的存在,爷却将它收在木盒里。
她还不懂吗?
那羊皮镶铜扣的护指套是爷送她的第一具护套,当时她进王府将近一年,见爷时不时在院子里架木靶子练射箭,瞧得她都动心,爷便开始教她射箭,护套是用来环在腕上、套在指上,拉弓放箭时就不会轻易将手指磨破。
后来也是因她年岁渐增,四肢变得更修长,手掌和手指也变大变长,旧的护指套已不合手形,爷之后又送她新物,她却不知这一件旧物何时又回到他手中。
她只知每回当她连着好几发、箭箭命中靶心,然后开心地回眸,爷总是在那儿对着她挑眉微笑,她还会有些得意忘形地抬高下巴,甚至道——
“爷,清儿都能当你的贴身护卫了。”
爷会哼笑两声,甚至弹她额头一记,半戏谑半嘲弄地唤她——
“傻丫头。”
幽魂流下两行泪水,此际回想,忽觉那一句“傻丫头”像拢着满满宠溺,有什么藏在其间,幽微却又深浓。
她记起他的眼神,深邃深沉,那黝黑的瞳仁里却湛着光。
她记起他嘴角翘弧,笑着她,却是再真实不过的愉悦……
她想当爷的傻丫头。
她想他了,好想好想他,可她能上哪儿寻他?
他早就不在,早已化成一具白骨,魂魄不来相会,茫茫天地与这茫茫世间,上穷碧落下黄泉,她与他永远再不能相见。
“好了,书房收拾得差不多啦,再把地扫扫就成了。”
“香吟姊姊,那从木盒里倒出来的这些破旧玩意儿该怎么办?要留着吗?”
“留什么留?都不知谁用过的破东西,竟还收在那样好的木盒里。”香吟扭着眉。“喜六正在外头院子烧扫好的成堆落叶,把这些破东西拿出去一块儿烧了吧,至于那仅余单边的玉兔耳珰,你们谁要谁取去。”
“香吟姊姊,耳珰上的玉兔虽小,但白玉玉质挺温润的,是好玉呢。”
香吟哼了声。“咱们家的爷如今得势,受皇上青睐,往后还怕没好东西赏下来吗?爷一向大方,他吃香肉,咱们定然也能跟着喝好汤,哼哼,那耳珰上的白玉兔入不了我的眼。”
“姊姊说的是,咱们以后还怕没好东西吗?这耳珰丢了吧。”
“嗯嗯,全部烧掉才干净啊。”
“烧掉烧掉,瞧着真有些不舒服。”
幽魂喃喃哀求着,泪流满面地哀求,但没有用的,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丫鬟抱着她那几件旧物,全数抛进燃着落叶的熊熊火焰中。
她克制不住发出哀鸣,灵体徒劳无功地扑向火堆,捞不起那一件件旧物,仅能见它们被烧作灰烬、白玉碎裂……
“啊啊——”
“不……不要啊——”
“啊啊啊——啊啊啊——不要啊——”
幽魂哀鸣不断,浑身痛得不能再痛,她像被撕裂成无数片,恐怖的空乏再度如潮似浪兜头打下,打得她意识震荡,眼前糊作一片。
她彻底崩溃,终至昏迷。
第四章 就凭我重生(1)
为什么她的意识还要再次醒来?
她多么想坠进黑渊,渴望被凝结冰封直至永远,但她的感觉渐渐苏醒,意识又一次回归,于是悲伤不断涌出、不断蔓延,即使不愿睁开眼睛面对,眼皮底下仍渗流出一颗颗泪珠。
“呜呜呜……不要烧,不可以的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“乖乖把药喝了,自然就不烧,来,张口。”半哄半命令。
“不要烧……呜呜呜……是爷的……我的……不许烧……”
有谁叹了口气,随即她额头像被一只大掌覆住,有温温的暖意传来……等等!为何她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暖?
啪、啪——她的颊还被轻拍两下,不疼,但真的有谁正在碰她!
“烧退了许多,不那么烫手,怎么还醒不过来?”仍是一叹。“这么多眼泪又是怎么了?”
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进耳里,霍婉清骤然张眸,满眼潮湿,但她不敢眨动。
那张成年的男子面庞近在咫尺,事实上离她不到半臂之距,因她正背靠着他宽阔的胸膛,让他揽着坐在绣榻上。
鹅黄颜色的垂幔束起一边,另一边松松掩着,大把天光透过微敞的菱格窗洒进,将女子闺房中的摆设清楚呈现,而男人垂首看来的那张脸也清楚映入她泪眼中。
是她的爷。
“呜呜……哇啊啊啊——”她扁扁嘴,真忍不住,嘴一张就是嚎啕大哭。“我梦到你了,爷终于肯让清儿梦一回了,呜呜哇啊啊——”非常非常委屈,这一份心情变化无法解释、无法言喻,她哭着扭过身抱紧男人。
两名本是来照看病人、伺候汤药的小婢子因主子爷过来接手就一直候在一旁,此刻见到眼前这一幕,双双目瞪口呆,又在主子目光扫将过来时连忙低头闭嘴,屈膝作礼后连忙退到外间小厅。
不仅小婢们吃惊,傅松凛内心亦大吃一惊,怀里这傻丫头明明病着,两条细臂圈抱他的力气下得可说十足十,与她相处至今已四年有余,还是头一回被她这般死命抱住,彷佛不紧紧搂他,他即要消失在她眼前。
再有她的泪和莫名其妙的哭喊……真让人一头雾水。
他由着她抱,清清喉咙音调微冷道:“硕庄的事,谁让你半夜跟着打埋伏?那一晚雨下得那么大,你该查的都查出,早该先行回府,那些逮人、逮证据的活儿自有本王派去的人手负责,你凑合什么劲儿?”顿了顿,听她还呜呜在哭,他不解气般继续骂——
“你一个小姑娘家,身子骨能跟本王那些精实雄健的手下们比吗?也敢跟着他们淋雨打埋伏,一淋还淋了一个多时辰,脑袋瓜烧成这样敢怪谁?本王都还没罚你,你倒以为能先哭先赢?”
这个梦……好真,真的太过真实。
霍婉清听着、抚触着、闻着、看着、尝着,唇中是泪水的滋味,鼻间是爷身上惯有的冽香,她抱着结实又温热的躯体,听着他用冷冷语调骂人……她五感皆齐,不是幽魂能够办到的。
如果不是幽魂,那她、她眼下变成什么了?
双臂慢慢放开,她慢慢拉出一小段距离,头微抬,与男人四目相接。
傅松凛胸中忽地“咯噔”一声,嗓眼陡紧,教训的话就这么止住。
女儿家苍白脸色透虚红,原本粉嫩嫩的腮颊在病了三天后略显消瘦,但仍是嫩乎乎很好捏的样子。
她紧紧望他,眼神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气,似众里寻他千百度,寻寻觅觅复又觅觅寻寻,终于终于,她寻到了渴望相见的那人,委屈、狂喜、怀疑、感动……种种又种种的心绪交织堆叠,无法克制。
不行!这丫头一向心思细腻、脾气倔强,会如此“示弱”很可能是在“以退为进”,以为能平息他的怒火。
他重新板起脸,拉下她犹攀在他肩上的手,探臂将适才搁在榻边小几上的药取了来,凤目微凛。“药还温热着,快喝。”
霍婉清下意识接过药碗,下意识按着爷的命令行事,她捧着白瓷碗就口,小口小口喝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……
舌根立时泛苦,苦得她背脊隐隐颤着,她捧得起药碗,喝得到药汁,尝得到滋味……老天!她真的不再是一抹幽魂!
而这时候的她正病着,所以才需要喝药,但她因何生病?
小口啜着药,她努力驱使思绪,想到方才钻进耳中的几个词——
硕庄。半夜打埋伏。淋雨。逮人逮证据。
噢……她记起来了。
硕庄是毅王府的众多产业之一,离帝京约莫六十里开外,这一年秋收过后,硕庄的账册被送到她这儿复核,她瞧出不对劲儿,遂跟主子爷请示过后随账房老管事亲访硕庄,明査暗访了一番,所得结果当真好教人气愤。
毅王府对待自家大小管事以及仆婢等等,绝对是宽和大方的,却未料硕庄的几位管事会利用主家的宽和,私下将庄子在田地里的丰硕收成偷偷拉了好几车出去卖掉,所得全进了几位管事的口袋里。
她和老管事一块儿查清,老管事最后听了她的建议,设局打算来个人赃俱获、一网打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