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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完全无能为力。

  那好像不是她的叫声,好像……已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,很痛很痛很痛,无法承受了,只能从魂魄深处呐喊出来,像悲伤的兽发出的绝望哀鸣。

  终于来了一大群侍卫冲进书房,跟着冲进来的还有崔总管以及那两名御医,众人乱作一团,但她只看着他,看着她的爷。

  她看到他倒地不起,看他奋力掀睫,长臂勉强一展,指尖终于碰到滚落到桌脚边的木盒,嘴角似有模糊笑意。

  她看他动了动长指抚着木盒上头“喜上眉梢”的喜鹊梅花纹,抚过又抚,而眼皮着实太沉,在一次交睫合下后便不再掀启。

 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,再不管周遭是何乱局。

  毅王傅松凛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,隆重到几近豪奢,豪奢到已然逾制,且因逾制而遭御史台的言官们抨击,但是,即使再有万般批评又如何?能让谁出来承担?

  别忘了,这一切尽是皇上旨意!

  国之栋梁、辅弼大臣的毅王遭刺客夜袭而亡,死前更奋力一搏将刺客击昏于当场,留了活口才令之后的三法司会审多少审出一些线索,勉强厘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,帝王就是要给自家皇堂叔一个无比体面的葬礼,谁想提出异议,全去跪在毅王灵堂前三天三夜后再来说。幽魂已哭到流不出眼泪。

  上一次她瘫坐在自个儿灵堂的角落,心中茫然,哀默大于心死,这一回她瘫坐在这座好大的灵堂前,才知不管是茫然、哀默抑或心死,都比不上胸中那恐怖的空虚。

  她不懂天道为何任幽魂存在,不懂自己为何就不能干脆魂飞魄散,没了魂魄、意识消亡,她便无须再去感受,心房彷佛破出一个大窟窿,她痛到麻木,连泪都流干。

  放眼看去尽是白幡黑幔,满府的人跪了一地,哭声不绝。

  许多大小官员们上门吊唁,就连皇帝也到场。

  她记起定荣帝摆驾毅王府的那一日,皇帝进到停放金丝楠木大寿棺的正厅内,抚着棺木泪光闪闪,瞧着对毅王是有几分真情。

  伤心的皇帝让随侍的老太监给劝慰住,抚着棺椁凭吊一番后,即摆驾回宫。

  毅王府丧期间,定荣帝更下旨令帝京百姓不准作乐、不许嫁娶,更不允悬挂任何红色旗幔,违者必严惩,若故意抗旨不遵,全给毅王当陪葬品去。

  这一场逾制的大葬礼究竟在帝京闹腾了多久才结束,幽魂无心留意,毕竟时间对她而言已失去意义。

  她没有等到想等的人,始终仅她一个。

 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,也没有地方想去,当那座精致的大寿棺被抬动,彷佛有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,令茫茫然的一抹幽魂有了方向。

  她跟随那座棺椁,跟着它一块出帝京,一块去到西郊陵寝,一块进到地底下的墓室中。

  然后所有人都退出去,他们将那唯一的入口彻底密封起来。

  然后是静。

  彻底的寂静。

  连一丝细微的虫鸣声皆无,她似乎寻到可以歇下的地方,等到那些人留下的几把火炬陆续燃尽后,整座墓室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,黑暗带着无法穿破的厚实感,竟令魂魄莫名感到安沉。

  她好累好乏,似乎双眼一闭,意识就沉进恒年不动的黑渊中。

  这样很好,她不要再想,最好冻结一切灵体感知,永远不再醒来……

  第三章 他早就不在(2)

  幽魂是被那几名婢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给唤醒,当她意识醒来,一张眼发现魂魄出现在定静院书房里。

  思绪一时浑沌,是过了一小会儿才骤然记起,她应该在那个关黑无明的陵墓中才是,未料魂魄飘荡竟不自觉间自个儿荡回毅王府了?

  而眼前这四、五个婢子皆是生面孔,她不曾在王府里见过,崔总管怎能任她们如此大胆无礼闯进爷的书房,还胡乱地挪移摆设?

  “放下!不许你们动爷的东西!”

  “那是爷的,你们想搬哪儿去?快放下!”

  幽魂边喊得气极败坏,边扑过去,自然是什么也没扑着,却听她们又说起话来——

  “咱们家的爷在南边打了大胜仗,听说连东南一带的河寇都给扫荡干净,皇上封爷为大将军,还赐下这座大宅子,咱们努力打扫干净,就等着爷风风光光回帝京。”年岁最长的大丫鬟挥着鸡毛挥子东挥挥、西撑挥,笑得一脸春风得意。

  “香吟姊姊,我听我阿娘说,这大宅子已经整整十三年没住过人,可皇上一直命人管着,时不时修缮保养,足见皇上很看重这座宅第呢。”十四、五岁模样的丫鬟蹲在桶子边绞湿巾子,眉眸间也是满满笑意。

  另一名小丫鬟边擦拭桌椅边道:“我听老管事秋伯说过,说这座宅第原是毅王府,皇上当年很喜欢毅王这位皇堂叔,但毅王一生未婚,走的时候好像不到四十,也没留下子嗣,所以宅子就一直空着,皇上这会儿肯把它赏赐下来,咱们爷定然是深得圣心呢。”语气中尽显欢喜。

  “十三年……十三年……”

  幽魂愣在原地口中喃喃,努力转动思绪——

  眼前这些婢子的爷圣眷正浓,打了大胜仗正要返京,而她家的爷……原来已故去十三个年头了吗?

  爷走的那一年,司礼官在丧礼上吟念祭文,那时写在祭文末的年号是定荣十八年,她记得自己是死在定荣十五年,所以她在爷的身边飘荡了约莫三年光阴,爷长她十二岁,她死时二十三,爷三十五,而爷则死在三十八岁那一年,确实连四十都不到……

  她想起他总是宵衣阡食还少眠少食,为皇上和朝廷当真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,就连死都不是善终的死法,十三年了……十三年后的他早化成一具白骨,她依旧没能等到他。内心一直隐隐期盼,天真想着,说不定她能见上爷一面,在他死后,能否见到他的魂……

  她还要飘荡多久?她还能等到他吗?

  又或者,爷早就投胎转世,她始终是要孤伶伶的一个?

  此时——

  “咦?怎么有只木盒在这儿?上头一层灰呢。”

  某个小丫鬟一嚷,从临窗的半月桌底下捧出东西,直接放到半月桌上。

  香吟微皱眉头,啧啧两声。“半月桌铺着长桌幔,把桌底下给掩实,这些年负责打扫这座宅第的人也实在太不用心,都没想撩开桌幔扫扫桌底下,才会积了这么多灰尘,咱们可不能那样。”

  小丫鬟们一同应声,有人已绞来湿巾子将木盒上头的灰尘擦了去。

  “香吟姊姊,瞧,这盒子好漂亮,是黄花梨木的木料,可贵了。”

  “上头这是……喜鹊吧?喜鹊和梅花呢,雕得真好看。”

  几个姑娘家围了过去,幽魂也迅速荡过去,见到那“喜上眉梢”的木盒,她浑身颤抖,感觉眸眶已热。

  “香吟姊姊,这里边莫不是装了什么金银珠宝?咱们打开瞧瞧吧?”

  “好,我来。”香吟两眼发亮,撩撩双袖,在小丫鬟们屏气注视中“啪”一声扳开铜制搭扣,开启木盒盖子。

  ……就这样被打开了。幽魂始料未及。

  她曾盼过又盼,想过又想,在好奇至极之后物极必反,最终变得无感,木盒里到底藏着什么,她已不在乎,却在十三年后的今时今日,毫无相干的人轻易在她面前开启。

  “什么玩意儿嘛——”大小丫鬟们嗤之以鼻,大失所望。

  “唔……乱七八糟的,还有双绣花小鞋,不过这玉兔耳蹲倒颇可爱,兔子眼睛还是红色的,做工算不错……咦?怎么只有一个,要成双才是啊,一个怎么戴?这是哪里捡来的吧?”叹气。

  没有金银珠宝也无翡翠玛瑙,大小丫鬟们不管了,把木盒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数倒在半月桌上,只收起那个黄花梨木盒,几个丫鬟在香吟的催促下重拾手边的活儿,继续清扫书房。

  半月桌上那些遭嫌弃的东西,幽魂却是看痴。

  十三年前发生在书房里的那一场行刺,木盒当时确实被护住,但应是在混乱间被扫进半月桌底下了,加上有垂地的桌幔掩着,才能保留到如今。

  从木盒中倒出的东西并不多,却件件震撼她的心弦。

  一根乌竹狼毫的小楷毛笔。

  一双紫底铃蔺纹的绣花鞋。

  一只玉兔嵌红珠耳珰。

  一方绣着青青老松的巾子。

  一个羊皮镶铜扣的护指套。

  全是陈年旧物。

  全是……她的旧物。

  有她自个儿买的,也有她家的爷给她买的。

  那根乌竹狼毫笔是她初入毅王府所用之物,爷赏给她的,说是要她好好跟着读书练字,也得随着账房老管事学看账、算账。

  “本王懒得管那些,往后账房管事来汇报,你给管着。”

  入王府是为报恩,爷都这么要求了,她那时当真拼得很,万幸自个儿在霍家堡本就帮着娘亲管账,接手王府的账务便不觉太难。

  后来乌竹狼毫笔被她用得太凶,毛尖已不够润顺,她自然是换了新笔,以为将旧笔丢了,却是被他收藏了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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