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婉清在服侍主子爷清理血污、换上干净衣袍后,灶房那儿也听了吩咐送来粥品和几道小食,分量不多,但咸甜皆有,颇适合在晚膳正餐之前先用来暖暖胃、垫垫肚子。
傅松凛静静进食,有什么布进他碗里他便吃。
霍婉清能瞧出来,尽管他身躯像在休息了,脑子里却依然动个没停,怕是吃进嘴里的小食是何滋味也无心留意。
毅王府今日终于等到这一场局,这请君入瓮的局,她猜皇帝那边应该事先就得知了,但最终结果如何,还须她家的爷给出交代。
再有太后那边也得迅速控下为好,只要能逮住冯尧三,死可验身,活可问供,总之不论死活皆有大作用。
他说他乏了,但需要他劳心劳力的事好像永远那么多,而自己能为他做的、能替他分担的,却少之又少。
这一世得以重生,她想顾好她的爷,不想他再受伤,不想他再身负旧疾,不让他如上一世那样少食少眠、轻忽自己。
“喝药了。”见爷吃得差不多,霍婉清亲自去了小灶房一趟,将煎好的药端来。
傅松凛脑中想着事,想得有些面无表情,忽嗅到药味,随即见到黑乎乎的一碗汤药出现眼前,他一双漂亮凤目微微瞠大,眨了眨,终于回过神。
“为何要喝药?”他下意识问,抬头望向他的贴身女使,神情竟有几分无辜。
“爷受了伤、流了血,需要补血固根本,御医大人开的药,得连喝三天,早晚各一次,几味较珍贵的药材咱们府里库房恰巧都有,刚刚熬出这一碗,爷趁热慢慢喝。”霍婉清边说边在药碗旁摆上一根白瓷小调羹。
傅松凛根本不记得御医有开药。
是说他根本没流几滴血啊!
“那……药先搁着,本王一会儿再喝。”他作势欲起身,竟被她拦下。
“爷现在就喝,当着清儿的面慢慢喝。”霍婉清一脸的“坚心如铁”。
傅松凛挑眉。“管到本王头上了?”
“爷的事,清儿都管着。”她重申这一句,嫩颊微染红云,眸光忽地有些飘,像在不好意思。
傅松凛见她那害羞又认真的模样,眸底还红红的,秀挺鼻头也泛红未退,他心都服软了,却听她接着道——
“爷说一会儿再喝药,一会儿过后,爷肯定不会喝的,你会趁四下无人时把药偷偷倒掉,别说你不会,你就是会。”
傅松凛惊奇地对着她再次眨眼。“你……本王那个……”惨!竟然被她说中,还正中靶心、中得不能再中。
但她是怎么知道的?
他以往几次把药偷倒掉时被她瞧见过?不可能,他那般小心行事,怎可能露馅?虽然他没问出口,但惊讶、疑惑、猜测等等表情轮番刷了一遍,霍婉清忍着笑抛出诱饵。“爷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知道?嗯,那爷把这碗药喝了,清儿就详实地说给你听。”
“详实”二字还特意加重。
傅松凛仅顿了半息便以碗就口,连小调羹都不用,他挺胸拔背,坐姿大马金刀,一掌按在膝腿上,一手扣着药碗,喝药的气势宛如饮酒。
干了!
最后一口仰首一灌,药碗见底,他还特意把空碗亮给她看。
霍婉清感到好笑,想他堂堂国之柱梁、君之股肱,要他乖乖把药喝进肚子里还得跟他斗法。
轻叹口气,她收下他手中空药碗,把桌面上的空碟子和粥盅也收回大托盘上,然后轻声道——
“之前告诉过爷,上一世我的命仅走到二十三岁那年,但我并非一死就重生。”
傅松凛眉间略蹙,思绪动起。“既已死……那是变成魂魄了。你的魂魄去了何处?”
她看向他,眸色不自觉变得温柔。
“清儿的魂魄回到爷的身边,就一直待在爷身边,直到三年后爷遭遇冯尧三的毒手,遇刺身亡……”略顿了顿又道:“百官都来吊唁,皇上为爷修了一座大陵墓,后来清儿就待在那儿,待了很久,我以为……也许那样能够等到爷。”她咧嘴自嘲般笑了笑。
傅松凛闻言胸中陡悸,心音鼓动耳膜,一颗心跳动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。
她死去,魂魄却回来寻他。
他死去,她却还傻傻想要等他。
她那一世是不是被欺负惨了?有人替她出头吗?他这个当爷的有替她出头吗?
“本王有没有……”不行,语调太不稳。
他才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下,她却扬声抢话。“所以清儿劝爷,别想耍什么花招,我都看着呢。”秀致下巴一抬。
“什么?”微怔。
霍婉清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。“三年呢,清儿跟在爷身边整整三年,日日夜夜,时时刻刻,爷干了什么事我可都看得真真的,以后爷每次喝药都得乖乖在清儿面前喝掉,才不让你糊弄过去。”
她蓦地想到什么,头用力一摇,跟着拍了自己的嘴两下。
“说错话!说错话!该打!爷以后最好都不用再喝药,那样才好。”
傅松凛心绪被她弄得起起伏伏,都不知该哭该笑。
但是他知道了,他的贴身女使其实很依恋他这个爷。
又但是,被她“贴身偷窥”整整三年,瞧得那样清楚,真的令人觉得头疼又……一整个脸红害羞啊!
是说,除了偷偷倒掉汤药,他应该没再干出什么“坏事”……吧?
第七章 心上石落地(1)
当夜子时未过,毅王府又见一名江湖刀客登府拜见。
崔总管事前已吩咐下去,守夜的门房很快就把人引进早收拾干净的正厅,今日午后的那一场围堵打烂了不少桌椅摆设,门窗也有裂损,但此时都瞧不出来了。
傅松凛大概也知最慢今夜定有结果,一直静候未睡,果不其然佳音传到。
结果虽未能生擒冯尧三,但武林盟以及来向“红花子母剑”寻仇的江湖人士到底抢在他跳崖前挡住那个可能,生要见人死要见屍,这是傅松凛对那些江湖人唯一的要求。
最后,他只对夜半登府的江湖刀客问了一句——
“可是当场验了身?”
那身形矮壮的黑汉子头一点,答道:“王爷特意交代,不敢怠慢,当场当着武林盟和众位江湖朋友面前,在下亲自验过,那冯尧三确实还留着呃……”突然意识到一名小女使就静静守在毅王爷身后,他稍稍顿了下,但压低声音后接着又说:“那厮确实还是个真男人,裤子一脱,腿间那命根子完好无缺,连子孙袋亦是整副齐全。”
傅松凛是因黑汉子那一下不自在的停顿,才想起他的贴身女使一样未睡,一直陪着他等消息,而此时就在身旁。
他没有特意去看她是否脸红,但他这个当爷的确实有点脸热。
他镇定颔首,对黑汉子拱手道:“辛苦阁下了。”
“王爷客气。”黑汉子亦抱拳回礼。“江湖事、江湖了,人既已死,仇便也得报,冯尧三的屍首咱们明儿个会直接送至刑部府衙,王爷接下来要如何处置,全由您拿主意。”道完,起身告辞。
事情终于告一段落,但宫中的局才要开启。
傅松凛不得闲,持御赐令牌准备连夜进宫。
他才吩咐底下人备马,一件轻暖的玄色毛披风忽地披上肩头,他回身去看,恰让霍婉清可以顺手为他系紧披风带子。
“外头天寒地冻,爷保重。”她微微笑,秀颜微微红。
“嗯。”傅松凛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心,想着她内在并非十六、七岁的姑娘家了,但想归想,还是想拍拍她,况且她也没表现出丝毫排斥、不悦的意思,而是仰望着他,杏眸水亮亮、湛灵灵,好像有许多意绪。
“怎么了?”他不禁问。
霍婉清先是摇摇头,双眸蓦地湿润,唇上的笑一直在。
“清儿想说什么、想做什么,本王皆由着你。”她想哭想笑的古怪表情令他有些担忧。她低应一声,突然就动作了,跨前一步走向他,直直走进他怀里,主动抱住他的腰。
这是……何意?傅松凛身躯微绷,垂目瞧见姑娘家的脑袋瓜侧贴在他左胸膛上,她并未压到那一道锁骨下方的箭伤,毕竟她的个头没那么高,贴在他胸口刚刚好。
姑娘家终于出声——
“没什么的,就是……就是觉得压在心上的石头可以落地了,那人不会再来害爷。”
傅松凛一下子明白过来。
据她所说,他这条命是断送在冯尧三的红花子母剑下,如今她的重生扭转了他的命数,冯尧三对他的第一次暗杀未能重创他,在第二回暗杀发动前,他已先下手为强。
她的双臂将他的腰搂紧紧,从他的视角看下,她发旋可爱、额发轻盈,掩下两排墨扇般的翘睫似乎正默默数着他的心跳……他左胸骤然悸动,又觉肤底彷佛漫开细火,但并不想推开她。
就在他动了动披风下的两袖,亦想“礼尚往来”抱一抱她,崔总管出现在正厅门前——
“爷,前头马已备好,侍卫们也呃……小的什么也没瞧见,爷继续,爷继续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