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相当讶异地瞠着眼,良久才开口说:
  「你……在想着这种事?」
  宗政明点头,随即因为感到身体僵硬而垂眸,自己的指尖细颤着,他慢微地收力,已经可以大概握住拳头。
  像这样子……全身骨头彷佛断裂再接上的剧痛,虽然很难忍受,他却心甘情愿。因为,鬼不会感觉到这种疼痛。
  原来,这个身体,并不仅仅只是枚空壳而已。
  「小姐,请妳不要再离开我。」颊边的汗流下,他没有擦去。像是这世上仅有他们两人,其它都不再重要,他灼灼地凝视着她,却又依旧清冷地说:「只要妳在这里等待,即使我走远了,也一定会回到妳身边。请妳别再离开,我想和妳共同生沽。」
  就算是必须承受巨大的痛苦,他也会一次一次地再回来。
 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,已经不是可以打他头要他清醒一点的无比认真。她轻喘了一口气。
  「你……你在说什么……」
  「我也……想『喜欢』小姐。」他说。脸孔慢慢地接近她。
  她没有丝毫抵抗,只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,然后,她还是闭上双眼,任由他冰冷的双唇缓慢地吻上自己。
  轻触着她温热的唇瓣,他仅是学着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动作而已。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代表何种意义。
  只不过,这么做是否就可以明白喜欢的意思?他始终不敢贸然尝试,如果他依旧无法感受喜欢是什么感情,那就说明自己离当人还很远很远。
  但是现在,自己体内那个阴森不见天日的深处,终于有个开口。
  她的温暖和柔软,像是透过交合的嘴唇,传递给他,流进心底那个如针穿般的微小孔洞,让他冷凉的身体轻微发热。
  想要留下来,想和她在一起,想知道她的感情。这样,是不是就是一种欲望?他是不是比较像人了?宗政明轻贴她的唇畔,低声道:
  「我终于明白,既然不可能完全懂得,那么,我只要拥有一种。」只要拥有一种就好,他便不再是伫立在桥尾的那个自己,而会是人。
  是人,就能够体会她的喜欢,也能够喜欢她。
  孙望欢不再闪避他极近的注视,强睁的双眼泛红湿润,怔怔地回望住他冰白的脸孔,她哑声说:
  「宗政,不是永远的,我不要。可是……我也不相信有一辈子的事情。」与其那样心碎,不如孤独一个人。
  他看着她伤心的表情,然后用那缺乏高低起伏的语气,许诺般地说道:
  「我会用此生证明,我绝不会离开;妳走,我也会用这一世去找到妳。所以,妳不要再赶我,也别再消失不见。」
  她的泪水掉下来,眼里雾蒙蒙的一片。他这么坚定地说着,她要怎么拒绝?
  若是她再次切断两人间的联系,他一定会信守这番誓约,穷尽此生此世,循着她远走的脚步来到她身旁吧。
  自己懦弱逃避的心,能够因为他的诺言变勇敢吗?
  「你真……笨……」她责怪道,却不是忿怒的缘故。「你明明……可以留在宗政家,可以过得更好。跟着我能做什么?我又不用你服侍……」
  「小姐,我们作夫妻。」一同生活,共睡一床,彼此永不分离,只有夫妻。「妳说过,我是妳的夫婿。」
  她喘泣一声,举臂掩住自己的眼。
  「我才没有……」她呜咽否认那个难堪的谎言,埋怨他无视姑娘家的矜持。
  「小姐。」
  让他拉下自己的手,她已哭花自己的整张脸。
  这个男人,又在胡言乱语,从小到大,他都是如此直接地教人烦闷。但是,就算再怎么害怕,她……也无法和他分开了吧。
  多少的寂寞和孤独,她都能够忍受。但是那种有谁离她而去的恐惧和心痛,她再也不想经历了。
  再也不想,不想啊……
  倘若,不逃走的话,他真的可以让她看见永远吗?
  垂下颤抖的眼睫,她用力呼吸几回。
  「是夫妻……」她小小声地,眼泪流也流不完。说:「就不要……再喊我小姐了。」
  这是她的承诺。她答应,让他用这一生永不分开的陪伴作为证明,证明她所无法相信的一辈子。
  他像是知晓她的真意,不在意脏污的涕泪,再次吻住她。
  似是等待了好久,以为绝不会有这一刻的到来,孙望欢颤抖的膀臂,轻轻地围住他的肩。
  她的嘴,是温的。
  胸腔里微微地发热,他在她有着红痣的左耳边,低沉说道:
  「一世就好,我们作夫妻。不再分离。」
  他,只有一世的机会和时间,那样短暂的几十年。
  虽然不可能全部懂得,但是此刻他却清楚知道,就算是逆天而行,即使之后会堕入恶苦地狱,他也要留下,伴她这一生。
  他是--在人成胎前负责捏命的捏胎鬼。而今,因为她,他悖离轮回,再也无视命运之轨。
  今生今世
  天上的云压得好低,彷佛拿把梯子爬上屋顶,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。
  孙望欢抱着伞,站在木桥头等候。午前还是很晴朗的,没想到一忽会儿就变换得这么阴霾了。
  因为担心出门办事的宗政明会淋湿,所以她才在这条回家必经之路上等人。
  这年比之往年,不怎么热,倒是一直下雨啊……
  天色暗得像是要入夜,平常这时候,才刚吃饱要午睡吧。
  桥下小溪有鱼在游,她颇觉有趣,正想弯腰仔细瞧瞧,就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朝这边走来。
  离家前,他告诉她差不多这时会回来,果然不迟。他总是说到做到。
  唇角露出微笑,正要挥手呼唤,一个画面忽闪现脑海之中,她微一失神,膀臂半举,不觉停住态势。
  一个穿著黑袍的人,伫立在桥尾。
  那是梦一般的影像。
  宗政明走上桥,一身黑衣,那样的感觉,和她曾作过的梦重叠了。
  她……曾经在梦中喊出口过吧,黑袍人的名字。孙望欢看着他朝自己走近,好象几乎要忆起什么,却又什么都不记得。
  「妳在做什么?」他站定在她面前,启唇问道。
  「啊……」她心一跳,感觉宛如自梦境醒来。可是,她根本没有睡。
  他拿过她抱着的伞,白脸没有表情。
  「怎么了?」
  她凝视着他,无语良久,随即轻轻地笑了。
  「我看要下雨,所以拿伞来给你。」握住他的手,她知道他身体冷,所以把体温分享给他。
  他看了眼天空,说:
  「像黑夜。」
  「是啊。」和他并肩,慢慢地走着。「你那个弟弟,又做错事要你收拾了?」
  「他不想学习做生意。是故意的。」他清冷道。
  「嗯。反正宗政老爷也说有你就好。」她抿着嘴,忍住笑。「你那个弟弟为什么要这样故意,你总有一天会明白。」还不就是想要冷淡又无情的哥哥去找他。
  爱撒娇的弟弟,不解其意的兄长,活像一对宝,真比亲生的还亲了。
  侧首望住他,她不禁瞇起眼。
  天候阴沉,他苍白的脸看来才会暗暗的吧。
  「宗政,每次一到七月,你好象都会不太舒服?」有时夜晚,她甚至会听到他的骨头发出折断似的吓人声响。
  「没有妨碍。」他简单道,握紧她温热的柔荑。
  她垂首笑了。知他是不要她担心。
  鞋底有着凹凸的感触,原来他们已过了木桥,踏上粗糙石地。她不自觉地回首,身后薄雾茫茫,来时路上不曾有其它人。
  她有些恍惚,忽说:
  「宗政,你知道吗?人死了以后,会变成鬼,所以我以后死了,也会是鬼。」抬起眸,她变得极为认真,道:「如果我变成了鬼,我不投胎,因为投胎转世要喝孟婆汤,就会忘记你,我不要那样,我要永远记得你。做鬼,做人,都好,对我来说,你就是你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」
  闻言,他深深地凝望着她。
  她不可能拥有奈何桥上的记忆,所以,应该只是一时奇想讲出来的。
  不知怎地,他心里浮现出一个极为确定的认知--就算真有那么一天,她意外想起转世前的事,她也一定会真心接受他这个不人不鬼的存在。
  「好。」他低应一声,还是那样冷冷的。但是,却包含着真正的许诺。
  他也会记住她。就算以后被打回原形,永世做鬼,她仍会在他胸口深处存在,他不再没有心。
  孙望欢眼眶一热。她的世界里只有他,所以,只要有他就是一切,只要有他就好。
  无论他原本是谁。
  「我们回家吧。」
  她说。笑意满足又幸福。
  【全书完】
  附篇一--闇
  他的眼里只有一座桥。
  桥的那一头被浓雾给笼罩,是诰会穿过黑雾出现,没有选择,也不重要。
 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各种脸孔的到来。
  前世的善恶作为会成就下一世的因果,他们走过这座桥,投入轮回之前,他依照阎王和判官的审判,捏好他们应该得到的长相福禄以及命运。他掌控他人的一世,却不曾更改自己的天命。
  一日一日,一年一年,数不清有多少魂魄经过他的身边,也数不清自己在这里究竟多少岁月。往前便是阴间,通往阳世的轮回就在背后,只要跨出步伐,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,但他却没有丝毫希望改变的欲念。